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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因为抱着与你重逢的期待,
在我眼里最险峻的小道,
也总是最好的。”
——纪德 《窄门》
阿云嘎站在上行电梯上,看着右手边下行电梯上低头看手机的男人,这是他这个月第四次在这个商场的负一层见到他了。虽然很难说出为什么,但是他总觉得这个人给他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有点像似曾相识,或者比这更难以形容的微妙一点,他只是看着他,目不转睛的很直接,如果这个时候那个男人抬起头来就会刚好和阿云嘎横冲直撞的目光对上,那么两个人就会同时陷入尴尬的境地。
好在他最终没有那么做,一直到阿云嘎平安上岸。
阿云嘎松了一口气,抛开他找的一切借口,那个人是个漂亮男人,卡其色的西装外套、系的不那么板正的棕色领带、松到第二颗的领扣和看得出来没怎么打理的头发,在国贸这座大楼里显得稍微有一点格格不入,但松弛的状态反而让他显得更有魅力了。
阿云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忆起这么多关于他的细节的,他就是被吸引到了,但他不想承认。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电梯门开了,蔡程昱张着嘴冲着他打了个哈欠,把早啊嘎子哥五个字吞掉了三个。阿云嘎走进电梯,手机弹出消息提醒,去1306会议室开会,阿云嘎把几个字读了出来。
“唉。”蔡程昱叹了一口气,尾音拉的相当长。阿云嘎抬头看了一眼蔡程昱,蔡程昱回之一个更大的哈欠。
上个季度他们公司的经济效益并不算十分可观,公司高层三天两头开会,员工们在会议室外瑟瑟发抖,人人自危,只要开了一个裁员的口子就再也堵不住了。阿云嘎是公司的中上层,手里也有两个已经算相当不错的项目,为了不让自己手底下的小孩跟着担惊受怕,他一天到晚跟这一串一串的数字较劲,也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
“挺过这一阵就好了。”阿云嘎安慰他说,但这话他自己说的也很没底气,“今晚别加班了,早点睡。”
阿云嘎拍了拍蔡程昱的肩膀,薄西装外套摸起来硬邦邦的,不保暖的衣料摸起来也冰凉。最近北京天气冷的猝不及防,很多人都没来得及准备过秋的衣物,公司里三分之一的人都患上了感冒,咳嗽喷嚏声响成一片,人们在低烧和发炎中仍然担惊受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熬过这场漫长的换季。
“多穿点。”阿云嘎和气地说,蔡程昱揉揉鼻子,冲他点点头。
“我手里还有个势头不错的家居品牌收购的项目,你来做吧。”阿云嘎接着说。
“啊?”蔡程昱抬起头,眼睛倏地亮起来,喜出望外地有些语无伦次了,“嘎子哥,那你?”
阿云嘎的手在他肩上捏了捏,冷峻的五官难得流露一丝慈爱的神情。
“是去是留,你自己把握。”阿云嘎说,“我只能帮你这么多。”
蔡程昱感激涕零。他真的感觉有鼻涕流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感冒,他慌乱地低头找纸,电梯门开了。
郑云龙从电梯里走出来,一路上有许多人和他打招呼。他一一微笑点头回应,然后坐到了办公室最里面的位置,摘掉了斜挎的背包,把一大杯加浓冰美式放在桌边,打开了电脑,摘掉了黑框眼镜,终于把漂亮的眉眼最大程度地展现给所有人。
“又不吃早饭?”徐丽东坐着椅子像天仙降临一样从另一张桌子前滑过来,“小心胃!”
“知道了,”郑云龙说,“小心肝。”
“真恶心!”徐丽东嫌弃的五官扭在一起,“跟谁学的?恶心死了!”
郑云龙撇了撇嘴,打开数位板开始画图。
徐丽东靠在椅背上看他画画,顺手拿起郑云龙桌上的美式喝了一口,苦的漂亮五官又一次皱成一块抹布。
“哇,”徐丽东举起杯子看标签,“你加了几份浓缩?”
郑云龙挑挑眉,面色很平常。
“三份。”
“真是神经。”徐丽东把美式丢在桌子上,翻了个白眼,假睫毛似乎因为动作太大而有些翘边,她伸出手按了按,新做的法式美甲上八星八钻的钻石配饰晃得郑云龙睁不开眼。
“我真怕你戳到自己。”郑云龙露出真的在担心徐丽东的表情。
“谢谢,”徐丽东说,“我听说甲方又在给你提诡异的要求,我特意慕名来看看有多诡异。”
郑云龙很大方地把自己搓到一半的作品拿给徐丽东看,后者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怎么样?”郑云龙问。
“难看。”徐丽东说。
“很直白。”郑云龙点头。
“不是说你画的难看,”徐丽东说,“这些元素都是甲方要求罗列上去的吗?你们昨天开了一下午的会就讨论出这么个结果?”
“不然呢?”郑云龙说,“如果我的才华天生就有这么抽象就好了。”
“好难看。”徐丽东没忍住又点评了一遍。
“没办法。”郑云龙说着,换了一个大笔刷,给画面上了一层难看的红,“甲方就是这么要求的。”
“你这稿要是能过的话。”徐丽东欲言又止。
“你就怎么样?”郑云龙问。
“我就明天也点一杯三份浓缩。”
“赌的可以说相当大了。”郑云龙也点评道。
有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龙哥,会议室开个小会。”
郑云龙和徐丽东对视一眼,徐丽东滑回自己的座位,郑云龙点了保存,关掉了电脑,从座位上站起来之前又吸了一大口美式,两腮圆鼓鼓的跑出了办公室。
阿云嘎推开门走进会议室,马佳坐在桌子前面,正在用平板电脑打金铲铲。
“又下棋呢?”阿云嘎拍了一下他肩膀,“马老师好雅兴。”
马佳吓了一跳,把页面切掉了。
“我今天迟到了。”马佳说,“但是我一想反正也要开会,我就直接来办公室等了,怎么样,聪明不?”
阿云嘎给马佳竖了个大拇指,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
几个同事陆续走进来,助理在大屏上投放ppt。“远航科技”投资项目季度复盘与风险应对紧急会议”几个字就这样摆在所有人面前,阿云嘎和马佳迅速收了笑意,等着副总裁和分析师进来。
“是不是xx两个季度之前投的那个项目?”马佳和阿云嘎低声耳语。
“对。”阿云嘎点头。
马佳轻轻叹了一口气,略带同情的目光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那个脸色惨白的同事。在他投了科技公司之后不到一个月,一款功能几乎可以代替其75%的人工智能产品全网上线,报价却只有远航科技的40%,导致公司亏了一大笔钱,董事会不得已召开紧急会议,最大程度上止损,并重新进行项目测算,说的好听点是项目复盘和风险应对,其实是一场血淋淋的批斗大会,这个人带的项目小组也一定会面临大刀阔斧的裁员。
阿云嘎沉默不语,他和马佳两个人早就做足了风险调查,实在不敢做风口浪尖的科技类产品,转而去做进出口贸易方向,收益回报相对稳定,至少不会出错。副总裁果然把矛头对准了那个同事,语气犀利刻薄,办公室上空结了一层愁云惨雾,阿云嘎和那人来往不多,却也听得心惊肉跳,他喝了一口咖啡,星巴克的草莓拿铁全糖换巴旦木奶,草莓糖浆的余韵没有被少量咖啡液冲淡,唇齿间浓郁的甜味略微解开了一点他眉头的锁结,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双隐藏在黑框眼镜后的狭长双眼。
郑云龙看着甲方给出的示意图,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你们就想要这种东西啊?”郑云龙指着那幅图问。
“对对。”甲方代表点头表示认可。
郑云龙露出一个有点复杂的表情,他嘴巴是笑着的,然而眉毛是耷拉下来的,鼻梁有点不尴不尬地皱在一起,一张巴掌大的脸上放不下那么多贬义形容词。
“真的吗?”郑云龙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
“当然是真的。”甲方代表说,“这可是我们总监昨晚亲自用ai跑出来的图。”
郑云龙的这下是真想把刚才没喷出去的水喷出去了。他认命似地把头吧唧一下九十度垂了下去,几秒之后,左手举起来比了个OK。
“就这么点事儿,”郑云龙艰难地抬起头,“难为您还亲自跑一趟。”
“我们总监怕您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特意让我过来给您做一下创意阐述。”甲方代表很殷勤地打开电脑,放出来一份ppt,排版非常丑陋,看得郑云龙又两眼一黑。
甲方代表开始了他的侃侃而谈,郑云龙两只眼睛困顿地半眯在一起,似乎随时要睡着的样子,甲方代表看着他的脸有点担心,偶尔发出好心的提醒,郑云龙嘿嘿一笑说我在听呢。然后继续困倦不已地回归到假寐的状态中。
“那就劳烦您多费心了。”甲方代表合上电脑。
郑云龙欲言又止,甲方代表看出来了,于是问:“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是这样的,”郑云龙也打开自己的电脑,点开一个文件夹,“我上次开完会之后,特意找时间设计了大概三款这样的草图,abc这三个,我认为还是相对来说稍微比较有一点参考意见的,你要不要带回去给你总监看看?附件里面是我的创意阐述。”
甲方代表拉过电脑,煞有介事地对着电脑欣赏了半天。
“怎么样?”郑云龙问。
“挺好看的。”甲方代表说。
“带回去给你们领导参谋参谋呗?”郑云龙问。
“我觉得可以。”甲方代表说。
郑云龙长出一口气。他知道绝大部分和他对接创意概念的人都不懂艺术,但好在他设计的产品胜在雅俗共赏,总比用ai跑出来的脏东西可看性高得多,如果要让他对着那张ai参考画图,那他还不如直接吊死算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甲方代表,郑云龙身心俱疲地坐回到办公桌前,靠在人体工学椅子上发出痛不欲生地哀嚎,然后一口嘬了半杯美式。
徐丽东坐在他斜对面,抬眼看他一眼。
“又被拷打了?”徐丽东问。
“何止拷打。”郑云龙露出一个羞愤欲死的表情,“他们用ai跑的图羞辱我。”
“哇。”徐丽东叹为观止。
郑云龙叼着被三倍浓缩腌入味了的吸管,仰头看着天花板神游,他眼前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忘了他是怎么注意到他的了,只记得他很高很瘦,但胸大屁股翘,身材又很挺拔,那天他穿了一身Kiton的西装,这牌子很挑身材,那混血一般的帅哥穿出了十足的端庄又风骚的熨帖感,郑云龙实在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偏那人长得实在扎眼到了使人过目不忘的程度,郑云龙最近一周总在早上去取咖啡的时候遇到他,让人心情都变得美好了一点儿。
郑云龙咬着吸管笑了一下,被徐丽东看到了。
“你终于被逼疯了吗?”徐丽东问。
“暂时应该还没有。”郑云龙说,“不过迟早的事。”
他从椅子上坐直,想起那个雕塑似的帅哥,让他胸腔都开阔了许多。气血稍微补充上了一点,就在他打直了背准备信心满满开始画稿的时候,甲方的微信发过来了。
“我领导说abc都有点太简洁了,”甲方代表说,“他还是喜欢他用ai跑出来那款。”
郑云龙闭上眼睛,倒回人体工学椅上。
“这回你终于被逼疯了?”徐丽东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被逼死了。”郑云龙说。
这是个海外品牌收购的项目,一个国外轻奢家居品牌在准备中国大陆的一家公司谈收购,国内公司要针对本土特色做产品升级改良,按照公司老总的话来说,原来的品牌logo太洋了,要改的接地气一点,完成由轻奢到亲民的品牌转型。
郑云龙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强忍呕吐一边画图,他不愿意让这个参考产品总监用ai跑出来的图的作品出现在他的简历和代表作里,他一边痛不欲生地哭一边痛不欲生地改,中间又点了一杯冰美式。
“你这怎么比上午画的更丑了?”打下班卡前,徐丽东趴在郑云龙电脑前目光狐疑地看着他电脑里的稿子,“这也太抽象了,这啥东西啊?”
“他们说这叫服从性测试,”郑云龙说,“不知道是不是叫这名儿,忘了。”
徐丽东认可地点点头,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你服从了吗?”徐丽东问。
“小姐,我也要赚钱。”郑云龙说。
“好吧,那你加油。”徐丽东直起腰,朝办公室外走,“对了,天气预报说一会儿有雨,我看外面天蛮阴的了,你早点回。”
阿云嘎看了一眼窗外,天灰蒙蒙的,已经挤满了一层积雨云。他今天运气不好,车限号。
“早点走吧。”马佳说。
“这雨怎么说来就来。”阿云嘎说。
“是啊,连个做风险评估的机会都不给。”马佳摇了摇头,“你走不走,我捎你一段得了。”
“不走,我得再研究研究。”阿云嘎推了推眼镜,“我可不想再犯今天说过的那个错误了。”
马佳转身要走,阿云嘎又叫住了他:“那个你把蔡程昱捎上吧,告诉他今晚别加班了,那个材料我替他看过了。”
马佳转头看了他一眼。
“你还真是严慈并济的好爸爸。”马佳由衷称赞。
“谢谢。”阿云嘎说。
阿云嘎又对着这份收购案心无旁骛地研究了半天,一声巨大的惊雷炸开在耳边,吓了阿云嘎一跳,抬头看,窗外已经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光景。阿云嘎想了想,决定回家再工作。他把电脑、空调、灯依次关掉,走出办公室,外面加班的人还有不少。阿云嘎轻声叹了口气,走进了电梯。
他和零散几个下班的人一起走出环球经济中心的大堂,就在他要往外迈出一步的时候,大雨倾盆而至,豆大的雨点不留情面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玻璃窗劈啪作响。阿云嘎撤回一条左腿,站在玻璃门外的遮挡下拿出一包烟。他的软裁西装和真皮皮鞋实在价格不菲,这雨是夹杂着沙层暴来的,溅到身上就是泥点子,还要送去干洗,太麻烦。
阿云嘎点了一支烟,看着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的大雨。天气和数字一样无常,稍不留神就要落得落花流水的下场,他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狼狈仓皇的结局,他向来都只要最好的,市场如战场,一番搏命厮杀下来,他只当赢家。
他吐出一口烟,白雾淡淡地散开在愁雨里了。阿云嘎的视线追随烟飘动的轨迹其他方向飘去,隔着几米的距离,他的目光再一次撞进一双狭长美目,那人还穿着白天那身卡其色西装,只不过黑框眼镜摘掉了,只露出一张略显倦态的美丽脸庞。
郑云龙不动声色地看着不远处的阿云嘎,暴雨下的越来越猛烈了,凄冷又裹挟着泥土味的风偶尔会夹着几根雨丝扑到他脸上来,他熟视无睹。
他只是隔着一层又一层的玻璃围城、骤雨凝结成的晦暗不清的薄雾和纷杂繁复缠绕不清的情绪,用如此透明的目光看着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也就这样看着他。
然而这石头雕刻成的身躯中却似乎有什么在烈烈且无忌惮地燃烧着了,在这冷雨痴缠的季节。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