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已入秋,天黑得早。傍晚降温得厉害,路上人少,郑云龙拉着阿云嘎从无聊的聚会溜走,中学生逃课一样的紧张,结果只是为了散步。去他家的路走了许多遍,早就摸透了清净处,一路往小道行,满地的落叶无人清扫。
郑云龙常喂的猫听见他便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每回来他的小区都要遇见。
最初猫并不熟阿云嘎,他被远远赶到一边乖乖站着,好奇地看,看187的郑云龙蹲下去还是庞然,软着声音和猫说话。他就会想起小时候自己对着羔羊大唱种种旋律,成调的、不成调的,羊也不嫌弃,嘴里嚼着草还向他咩咩地叫。
某天郑云龙和猫嘀嘀咕咕,突然转头向他招手,语气来不及改,还是唤猫的情态,他走过去,学着大龙屈腿俯身。
“我和她说了,你是我的朋友。叫她不用怕你。”
“那猫答应了吗?”
“她说,好。”
“那我也说好。”
猫“咪”了一声,脑袋蹭上阿云嘎伸前一半的手,贴在手心,温热柔软,痒。渐渐地猫遇见阿云嘎也向他讨食,一起喂猫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地聊,有时说些琐碎的日常,有时忽然开始大谈理想,可是在他们,都正常,莫名的默契,言语总是无端而安全地把他们包裹起来,如同云。
春天草木生了叶芽,小猫也呱呱坠地。那天阿云嘎被急吼吼拉着他就跑的郑云龙吓了一跳,站在离树丛好几米的地方,刚要怪他莫名其妙,身边人向绿得浓郁之处指指,又把食指竖在唇上,“嘘。”瞧见有几团毛球翻滚在大猫身边。
他目送郑云龙亦步亦趋地挪向前去,脸上挂着奔赴大事的气派,又听见他开始学猫叫,咪呜咪呜分辨不清真猫假猫,下一刻便招呼着“嘎子”。走近了低下去小心翼翼地看,一只扭动的毛呼的幼猫握在他骨节分明的大手里,显得更小;瞳上还是雾蓝,有懵懂之意。愣了几秒才发现郑云龙始终满脸期待地望他,眼睛如猫的亮晶晶;一时不知道该看向哪边。于是用手指头去逗猫,在绒毛间挠动,感觉到小小的搏动,低头有另一只小猫在他鞋面上踩着吱吱叫,伸手要拎后颈,手一下子被拍走。
“哎!好好抱。”
“我看他们都这样提小猫呀。而且——”阿云嘎努努嘴向一边叼着猫崽子的大猫,被郑云龙瞪了一眼作罢,学他握小猫,才发现他一手握着猫儿,另一只手刚打完他就赶紧缩回去托着猫腿,明明只离地面几厘米。指腹贴上猫肚子就被小家伙溜走了,抬眼碰上一湾笑,心跳微妙地膨胀起来。
可惜小猫只活下来两只,天太冷,即使他们有在细致地喂养。阿云嘎看着身边人抚着大猫的头却一声不吭,某一秒冲动得几乎也揉揉他的脑袋说你没必要自责,终究只是陪着他不言不语,最后和他一起挠挠猫下巴,凉凉的手背碰在一起,侧目看见他泛红的眼眶。你很像小时候搂着的那只小羊掉眼泪的我,又也许是像那只小羊。我不知道。小猫都长成大猫了。小羊留在记忆里。
又一声猫叫,阿云嘎回过神来。最近总是陷入这样的回忆,像做梦一样。为什么呢。
他们依旧走走停停。抬头看留在枝上不肯走的被黄色一点点染透浸透的叶子,指着这片那片,有时伸手去够。地上也有不少,低头又去踩,郑云龙和猫去抢一片落叶。
“我赌这片叶子是脆的。”
“好。”
“赌什么——嗯……一杯酒?”
“好,一杯酒。”其实两杯也可以,不过你喝醉了喜欢哭,我不喜欢看你伤心。
郑云龙盯准灰色路面上一片落单的金色,踏下去。
阿云嘎心想,我也赌。这片如果“嚓”地碎了,我就——
“这片不算……”
好笑地看着身边人悄悄自言自语又抬脚瞄准另一片叶,侧耳听见“沙”的一声就转来得意:
“我赢了。”
“好,你赢——”
玩了两三下就折返回来了,绊了一下以至于要倾倒。阿云嘎下意识去接,手被郑云龙拽住,幸亏站稳。他却捏了捏说“嘎子你的手好冰”,一副先知的表情,握着一起塞进自己外套的口袋里,体温隔着布料传进来。阿云嘎向他挑挑眉,继续往家走;天已经被他们散漫的步伐熬得黑透,路灯的光和落叶近色,冷空气一同融化在底下。踱步过一排排树下,无言。
“嘎子——”
“大龙。”
同时听到对方的呼唤,一沉一清,扭头看对方的动作也同步。镜像的双生子。
“你——”
“我——”
一秒。
“大龙,我一直在想啊———”
“嗯。”
“嗯?”
“……
“你说,毕业之后,我们还有机会这样唱唱跳跳吗?”还会在练功房里对唱到累了,你把头枕在我的腿上就睡着,也不忍心叫醒你,有时就这样举着台本读到你睁眼,发现窗外面云已经游走留下一片粉紫吗?
“嘎子你自己说的,梦想总会实现。”很老气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也很真。那我也在你的梦里吗,嘎子。
言语说出来就褪色,彩虹糖一样,舌面留着五彩斑斓,其实尝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甜过头的巧克力。
“你知道吗,大龙。我没办法想象除了音乐剧,我还会去这样热爱什么别的东西,用一辈子。”或者说,不敢。其实我也没有办法想象被音乐剧填满的生活里没有你,究竟如何对你讲。
“说不定还没到一辈子你就老得唱不动了。”
话没说完就笑得一点点矮下去,再抬头笑容里全是迷路的意思。
“嘎子,我很害怕永远这种词。”可我也和自己吵过架,会不会你不一样?
“我和你说过吗?大龙。我害怕和别人拥抱,其实我也害怕牵手。很多很多的肢体接触,我都害怕。我想,就那一瞬间而已,别冲动啊,我要理性。”可我的手指现在还包裹在你口袋里的手指间,我无法假装不知道手心相贴一点点地升温,那片融化的湿润,你在轻轻用指腹无意识地蹭着我的指甲。我不敢随意动作,我怕一旦张开手指漏出哪怕一点点缝隙,我们就会十指相扣,我就逃不走了。可我难道不是本来就逃不走了?你用大海把我浸透了,你还不知道。
“那么,”对于你而言,我也只是众多瞬间里的一个吗?“我也是吗?”为什么你的指尖在变凉?或是我自己的手开始失温?我嗅到你身上散发出苦茶叶的气息,为什么你在我面前还要把自己变成皱巴巴的苦茶叶?我曾经梦到过草原,你明明是烧不尽的草,春风吹又生的草,我在梦里远远看见你立在一望无际的草浪里仿佛大海上的礁石,你跨上高高的马背在草浪里行舟。梦里是不下雨的旱季。
“如果瞬间有了一次、两次……一千次一万次,那还算是瞬间吗?”阿云嘎自顾自地说下去。量变与质变,为什么莫名地想起这个?不是。你本来就不是。你让我想起小时候放羊时落单的羔羊,毫无顾忌贴上来哼叫,再也不走。我那时候随她亲昵,我喜欢。结果每次忆起草原上那白云的羊群,都只剩下她那双眼睛。清晰。清澈。清亮。有时我梦见她以为梦见了你;所以有时候我看着你我就想,怎样都好。若你欲把头埋进我的掌心,若你欲凑上我的领口记住我的气息,若你欲凝望我的双眼来吞尽我的情绪,就如同那羔羊一般,那马驹一般,那獒犬一般,好,好,都好。“所以我开始怀疑。”我开始留恋瞬间。
“大龙,我怕你也那样流走了。”
两只手在口袋里成为一个小小的早到的冬天。
流走。流走。我也不是水。
郑云龙想起一个童话。渔人在月光下割下影子,影子奔向大海的恋人。后来影子忏悔,祈求和渔人重归重融。我也是这么一分为二地为你。可是。可是……
郑云龙怔怔地看他。
沉默半晌。从口袋里掏出手。
忽然想起什么,于是说:
“走啊,请我喝酒——你答应的。什么以前以后的,现在先享受享受。”
阿云嘎也愣了一下,笑只好重新停泊回嘴角。随着他走。
酒吧并不远,几步路,他们走得倒像急着赶路。
酒吧没有茶,阿云嘎只好要一杯低度数的鸡尾酒,抿着吸管一点一点地舔。暧昧的彩灯底下和沙哑的爵士乐里,呆滞地看郑云龙像在烧烤摊一样一听一听地大喝啤酒,想劝又无法动作。那么我们究竟是什么。
他平时酒量好成那样,也几杯就喝得歪倒了?早知道挡挡。怎么哭了。阿云嘎早习惯他喝了酒就没由来地一撇眉毛眼里就盛着水,但归不明白他在哭什么,只会照例拍着他的背安慰的话说上一箩筐。可是今天不一样,看着他默不作声地流泪,从里面知道些什么,又不敢想,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好害怕。可会不会我太自大。总有种亵渎的意味。
阿云嘎很久很久没哭过了。每次情绪涌上来就在途中蒸发干净,心里总有一片干涸的地方枯萎着空白,这时他便想象别人痛哭流涕的模样,有一种模仿着表演也好的冲动,但终究没有眼泪。所以他看着大龙哭作一团,总觉得好奇而又为此羞愧。他就这样看着看着,有一天诧异心里那一处湿润了一点,又告诉自己别迷糊,可心跳让他更慌张。朋友就是朋友。他警告自己。
想着想着走神了,手一把被郑云龙捉去抹眼泪,慌忙去抓一把纸巾,愣一下又放弃。
“你喝太多了,大龙。”
手心手背一片湿乎乎。是咸的吧,他想。看见那些七歪八倒的酒瓶,想扶一把同样接近摔倒的郑云龙,结果发现自己的心比那一片狼藉还要乱上一万倍。
“嘎子……你耳朵好红……”
连忙下定决心转身抽纸巾,慌得如同第一次丢了羊在草原上茫然。
“走吧,回家。我送你。”几步路,和你走,可以。
“不要走。”依旧抓着他。“可是嘎子,我明明一直在这里,我根本不会流走……”真的,就算是水,那它蒸发、凝结,到底还是你头顶游走的云雨。我一直在这里。
阿云嘎愣住,反应,又呆住。还没看清楚对面那张脸是怎样地哭泣——不过早已在脑海里背诵很多遍,我会在你眼睛的海里变形,肩侧的衣服就被狠狠拽死。来不及去习惯性地读到唇语,口型就被模糊掉,想起练舞室的磨砂玻璃门,沾上水清晰不过一秒又归于模糊,你喜欢这样玩,隔着门我看见你一瞬间。
头埋在肩膀,用唇语闷着呐喊,没有声音,拼凑不起语句,只好去猜:你,我,爱?爱?
哦。是:我,爱,你。
可是阿云嘎又一次说:
“走吧,大龙,你喝醉了。”揉了揉他凌乱的脑袋说他不过是喝醉了。说衣服要皱掉了要湿掉了,阿云嘎,你自己说,为什么你这么懦弱?
那几步路好远好远,猫看见他们又在草丛里叫了两声,懒懒的。
上楼,开锁。钥匙在郑云龙的口袋里,摸了好久才找到,他一直不肯好好站。
把他摆到沙发上,他扁在那里也极高大。好歹还会自己换衣服。磨蹭完又让他去睡觉,一步一叮嘱的,看得阿云嘎全然忘记刚才发生什么,一心听顺。被他拖着进房间,听他躺下了还在絮絮叨叨说你别走。真荒唐,阿云嘎对自己说,下意识觉得他是小孩,说喜欢说爱也不过是小孩。
郑云龙把自己半埋在被子里,变得困倦而困惑,目光流淌在阿云嘎身上,羔羊的眼神,羔羊的天真,羔羊的洁白。
阿云嘎很轻很轻地哼起蒙语歌,词有些模糊了,毕竟上一次听是在十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吵闹过后的夜晚,原因忘记了,只记得自己蜷在厚厚的羊毛被里,草原的夜很冷很冷,阿爸粗糙而宽厚的手掌抚着他的额头,阿娘在不远处守着咕嘟作响的奶锅。而此刻他也如此望着郑云龙,阿云嘎也不知道该做上床头——怕脏了床单,或者只立在一边,最后竟半跪着,一个恰当的高度,看他睫毛一颤一颤,呼吸平稳下去,整个世界随着他微微起伏。自嘲无名的虔诚。
恍惚间心脏也沉沉浮浮,被远方的潮汐涨落淹没又露出,几近溺毙的时刻听见“嘎子,嘎子”的絮语。唱到口干舌燥,整个的生命已经浸润得在滴水。
“嘎子……”
“ᠪᠢ ᠴᠢᠮᠠ ᠳᠤ ᠳᠤᠷᠠᠲᠠᠢ᠃”我喜欢你。
“ᠪᠢ ᠴᠢᠮᠠ ᠳᠤ ᠬᠠᠶᠢᠷᠠᠲᠠᠢ᠃”我爱你。我爱你?他问自己。
捧着心脏已找不见那块空缺。
“大龙。
“我可以,
“我可以爱你吗?”
他哑着嗓子,第一次对汉语完全丧失信心。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淌进来,影子七零八落。
下定决心抬头望见枕上人闭着眼安睡。也好。我决定原谅自己的大胆。
次日郑云龙午时才醒,阿云嘎因为太晚在沙发上解决一夜,但早已去冰箱里翻着食材要做饭。弯腰时余光里那个身影迈步向他。
多可笑。他对自己说。多老套的剧情,断片的宿醉的人和失败的暗恋者。又诧异自己已默认了爱与不爱。
“嘎子啊——我昨晚喝醉了你没对我做什么吧。”对方笑着就凑上来,像猫。
“你昨晚是不是唱了蒙语歌?我听睡着了。你唱蒙语歌很好听。”
“没什么。”就是对你唱歌的时候想哭,一定是疯了。
关上冰箱门转身,发现他手里捧着水杯,里面泡着茶叶。
什么时候你开始喝茶了?正这么想问,杯子就被塞进手中,赶紧接住,抬头看眼前人的脸皱作一团。
“苦!”
低下头去抿一口,不禁笑他把那么多普洱丢进一小杯水里,乌色的一汪。嘴里和心底的苦涩一并泛上来。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加点水,冲淡。多加点。
“ᠪᠢ ᠴᠢᠮᠠ ᠳᠤ ᠬᠠᠶᠢᠷᠠᠲᠠᠢ᠃”郑云龙说得模糊,阿云嘎清晰地感到心里的一撞。
“我说,ᠪᠢ ᠴᠢᠮᠠ ᠳᠤ ᠬᠠᠶᠢᠷᠠᠲᠠᠢ᠃”口齿不清却对嘎子笑起来。
“我昨天没睡着。我听见了。”在你的游牧的歌声里面我被风一点一点地推着摇曳,我怎么舍得睡?我好快乐。我听不懂你的蒙语,但我猜得到你吐息间的颤抖的意味。
“嘎子,我也是。我爱你。”
站在原地,梦醒一般地抬头看进了对方的眼。于是便开始笑。一点一点蔓延开来。我胸膛里有蝴蝶在翻飞,飞得轻快,飞得错乱,飞得莽撞,风吹过来还要迎着冲上去对抗。第一次知道不只有泪水会冲散唇语的形状,开始还是读得出你在唤“嘎子”,口型是绽放一半的无名的花,我没有办法拒绝,我没有办法躲避,我对你没有毅力。
我梦见一片草原。
我梦见一片海洋。
我遥遥望去,草原的尽头连通层叠的蓝,却不似天空的淡然。
我依依眺去,波涛在身后,岸的另一端却不是森林的呼啸。
顷刻间歌声迭起。
我看明了。
我听懂了。
蓝染的是你的海洋。
沙响的是你的草原。
你在尽头。
我向你走去。
梦醒了吗?
阿云嘎恍惚发觉自己在哭,海水气息的泪顺着鼻梁沿着脸颊,沾染面孔。郑云龙望着他依然在笑,笑得无声了。
心脏被你的海填满了,你知不知道?他用唇语向郑云龙说。
我知道。郑云龙的唇微微启合。
我想吻你。
我知道。
我爱你。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