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嘎今年三十六岁。
三十六个春夏秋冬，三十六次草木枯荣，他孑然一生活在世上的时间太久，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迈过一半人生，早些年还有的成家的念头也随着工作繁忙无限期推迟下去。“因为这对我不重要”，阿云嘎对自己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时代很好，音乐剧很好，他很好，是的，他很好。
见到郑云龙了他又生出点微妙的不好的感觉。
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像网上传言的交恶，不，他俩很好，好得可以分享接下来一整年的工作计划，或者互相介绍合适的资源。不过倒也没像有些人传的那样，什么恋爱什么同居什么一起买房的，郑云龙来北京时借住是偶尔有吧，房产证上可只有阿云嘎自己的名字。
没错，阿云嘎很确信他俩是好友的同时，不是好基友。要换个有文化点的词那就是，那什么，“挚友”，要不就是密友。
不过说“密”好像也不太够格，俩人上次见是将进酒北京站演完那会儿，也快两个月了。久不见面，真见着了就有些别扭。他还在做妆造的时候就看郑云龙工作室那边发图出来了，粉西装皱皱巴巴，项链是从他那儿借的，眼睑红红的，配上唇上蓄的胡子简直有点潦倒。他知道那是为了新角色，他知道郑云龙私下对自己的胡子也不太在意，但他好久没见过郑云龙化妆还不剃胡子，好久好久，得有......五年？
走完红毯刚进内场那会儿他根本不敢正眼瞧郑云龙，知道多少摄像头对着他俩拍。位置确实是提前打点过的，不远不近，他换了身衣服，借着整理下摆余光偷瞄郑云龙。人翘着二郎腿低头看手机，很沉静的样子，他便也闪躲着偏过头，移开目光。
一直到了后台，他们才有机会待在一处。阿云嘎坐着，郑云龙凑到他背后说话，讲新剧《魔幻时刻》演出的趣事，又问《风声》音乐会进度怎么样了，在团综上唱了反响如何。阿云嘎听着、应着、答着，他渐渐意识到他们每次见面都是不一样的，不止是工作进度的变化，不止是头发长长短短，体重涨涨跌跌。他们在变老，一切都在推移，若以见面为时间轴的游标，记忆将无法线性展开——而他抓不住每一次见面。
他回头看郑云龙，灯光很暗，郑云龙维持着本来的姿势没变，微微眯眼，神情带笑，暧昧不明。他轻轻一怔，发觉自己并不熟悉这样的郑云龙。思及这位老友，最先涌入脑海中的几个片段里，郑云龙的眼睛总是清澈的，热烈、淡漠和漫不经心都赤裸裸，至少对阿云嘎来说，他总像一本打开的字典。他从未如此清晰地察觉到郑云龙变了，他再无法妥帖地翻译他，或是笃定他们俩一如既往，默契无间。
他的心绪不着地。语言也有无法描述的时刻，或许他会用一个蓝调和弦......像是G7#9。
“你近在咫尺，却无言”
唱到这一句，他在镜头前维持着戏剧表演的姿态，却第一次对这句歌词产生了自我移情。郑云龙就在台下，沉默着，凝视着，聆听着他。他突然很想念他的体温，想念他的气息，想念他们有过的亲密，想念一个真实有形的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有什么僭越。醒悟过来似是一声惊雷，作为演员，这是很危险的，在台上他是肥原长而不是阿云嘎，唱的“你”是肥原的亡妻而不是郑云龙——情急之下，他不小心唱错了后面的几句歌词。
下了台，阿云嘎还在懊悔刚才表现欠佳，这将是《风声》在公众面前的首唱，第一部可以冠以“阿云嘎作品”的音乐剧，他的第一个孩子。
想起刚刚在台上那一瞬出神，他后知后觉地不自在起来，习惯性想看一眼郑云龙，又想到在观众席估计有粉丝全程拍，只得作罢；试图集中注意力在晚会节目和颁奖上，更是坐立不安。两个小时前他还很确信他们是正直的好哥们儿，怎么如今身旁那个男人的存在感就让他别扭得间隔一人都无法忍受？
一段“避嫌的挚友”之间适当的距离，却成了“避嫌的、单方面感情动摇的挚友”之间诡异又旖旎的距离。
不远，不近，阿云嘎不能确定他现在想离郑云龙远一点，还是、近一点。
过了一会儿，阿云嘎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对方发的微信消息，“特别好”。
特别好，是这首歌本身，还是他刚才的表现？还是现场的反响？《风声》创作中，几乎每段主旋律雏形初现，阿云嘎都把录音一同发给编曲老师和郑云龙听，他们甚至在阿云嘎家中一起哼唱过讨论过，可阿云嘎从来没有代入肥原长的角色时想象是在对郑云龙唱......郑云龙的舞台经验不比他少，一定听得出错词忘词和掩饰过的慌张，那他会不会也察觉了他唱出那句歌词的异样？
可他只说，“特别好”。他唱了《希拉草原》却在车轮战中落败那次，他从台上下来难掩落寞，郑云龙把他拉进踏实的怀抱，拍拍他的后脑勺，又安慰性质地捏捏手臂，“特别好”。郑云龙是那个从不扫兴的人,是那个陪他到最后的人，是那个接住他所有对视、拥抱、莫名情绪的人。宽阔一如大海，又不动声色。
“不要让自己成为受害者。”
阿云嘎曾经将这句话奉为自己的人生哲学，他已经有过多少无可挽回的心伤，于是极力规避一切将自己置于弱势地位的行为，万物掠过他生命，如风拂草。
越在乎，越易感，越受伤。
他告诉自己，不要成为唯一记得的人，不要做人群散去最后停留在原地的人；可还是热爱着，感动着，心潮澎湃着。郑云龙不劝诫他将真心囚禁，而是伴以近乎窒息的温柔：我的心也不设防，我宁愿自己鲜血淋漓，不会让你首当其冲，不会让你独自承受这苦痛。
沟通错开活动的时候看似很简单，团综和班级聚会都正赶上郑云龙巡演，阿云嘎在北舞有教师编制，校庆也就安排他去。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很好地应对这样盛大后的寂寥，可偶尔还是会被孤独淹没。
大概有生之年难免。
那感觉就像列车已经过站，烟花已经熄灭，终场已经谢幕，人来又人往，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上一次是团综最后一期录制，他们合唱、做游戏、回看节目，最后齐齐鞠躬，挥手告别后各奔东西；
再上一次是跨年夜，零点前倒数十个数，漫天金灿灿的礼花落下，好像回到那年《音乐剧云次方》；
再上一次是毕业十年之际回母校，逛宿舍，吃食堂，在那方小小的舞台上，重又唱起seasons of love。
物是人非，戏尽人散；往事不可追忆，往事不敢追忆。郑云龙是怎么想的？他怎样割舍十九岁到二十九岁这一路走来？他若是在乎，怎会不心痛？为何缄默地守候却从不向他流露？
阿云嘎只知道，有些地方，他们本该同往。
等不到天亮。
明早郑云龙就要飞回深圳，明早他也要出发赶电影路演，而他们现在躺在隔了一道墙的两张床上——郑云龙照常在他家客卧借宿——至多还剩下五个小时。
一个凌晨两点、太过冲动的决定。三十六年里，阿云嘎从来不是求稳而畏手畏脚的人，他总有把事做成的一股信心和韧劲；可这一次，他要赌，用郑云龙的方式去待郑云龙，不计代价。
他的心跳很快，他从床上坐起来，他没有穿拖鞋，他推开了另一道房门，他走到床边，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把自己塞进那床被子。
今晚他已经想了太多过去，分不清遗憾的交界——属于他们的列车、烟花、终场，是否都已逝去不再？他也不能再去想未来，包括已经迫近的、来自未来的后果，否则将无法收场。退行机制下只剩最原初、最当下的感官，他的脚很凉，刚刚踩过地板和走廊的瓷砖，本能地渴望靠近热量来源。渴，渴，他从未如今晚这般渴，欲求觉醒了便无法回到沉睡，他贪恋带有温度的怀抱，贪恋心意相通，贪恋一记叩问。
“大龙......”他轻声唤，不确定这一番动静是否将对方吵醒了。
郑云龙只是伸出长长的手臂揽住他，将他压近他温热的胸膛。就好像他一直准备着，准备着一份明知超出友谊范畴的爱，准备着一个答案。
他听见灵魂落地的声音。
发表于 2025-2-13 13:2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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