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无差】杨枝甘露第二杯半价

水天一歌

        在学校的多功能厅里，相邻的两张椅子是共用一个扶手的。郑云龙洋装起一副累瘫了的模样，大半个身子滑到椅背下面，从后排看去只剩下半个脑袋。他做作地舒了口气，双臂搭在了两边的扶手上，左臂却稍稍缩回，于是手掌心恰好落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他用余光注意着左手边的动静，见对方平视前方，并没有把他的手拍下来的意思，心头升起一丝窃喜，随即把目光转回讲台。

        讲台上的心理健康老师正在做开场白：“距离高考只有十六天了，校长这个时候安排我做心理讲座，我完全是被迫营业。能救急的解压方法我之前都教过了，能根除压力的心里调整现在时间也不够了。但我们还是可以意思一下，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多了解自己的心态，并尽量稳定它。”

        “今天杨枝甘露第二杯半价，我们放学之后去买吧。”郑云龙对所谓的心理课完全不放在心上，偏过头干脆和阿云嘎咬起了耳朵。

        “我不想半夜走路回家。”阿云嘎目不斜视，声音却已经斜着飘过来了。高三狗晚上十点半下晚自习，他们二人还得坐公交回家。公交车是交通公司给学生安排的专趟，十点半后仅此一辆。而这家天天打折的奶茶店开在公交车车途的半路上，一旦下车，消费是足够快乐了，双腿也足够痛苦了。

        这种事其实是有前车之鉴的，奈何郑云龙屡教不改。上学期郑云龙禁不住车窗外的香味诱惑，拉着阿云嘎半路下车各买了十串烤五花边走边吃，所以回家时间比平常晚了二十多分钟。郑云龙家急得给阿云嘎家打电话，阿云嘎家急得给班主任打电话，班主任急得在微信家长群里招呼家长们寻人，兜了一圈还是郑云龙他爸在马路伢子上捡到了他俩。最终阿云嘎收获二十根竹签垃圾，郑云龙收获一顿竹杆毒打，以及二人共同分享了第二天一整个上午的罚站。

        心理健康老师点开一首轻音乐：“现在，听着音乐，放松。闭上眼睛，放缓呼吸。放松。好，在脑海里想象一场雨——是大雨还是小雨？周围环境怎么样，是黑夜还是白天，是晴雨还是阴雨？”

        全场几百号人都跟着音乐安静了下来，闭目凝思着。郑云龙不敢再出声，只能闭上眼睛跟着指示走。眼前徐徐展开方寸的空间：晴雨总是出现在盛夏季节，来得时候不和太阳打招呼，在街上潇洒地落着雨点，估摸着十多分钟之后就会挥挥衣袖离去了。街边的奶茶店里挤着避雨的人，店员把摆在街外的小黑板搬回店里，小黑板上写着“周四特供，杨枝甘露第二杯半价”，后面缀了一个卡通猫猫头。

        “好，雨不要停下，放松，我们继续。现在，有人出现在了雨中，正在雨中漫步——现在我问，是几个人？有没有打伞？”

        于是在眼前的街道上，郑云龙拽着阿云嘎从奶茶店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腾出手把吸管扎进杯子里，低头猛吸了一口冰凉的甘露，在闷热的夏日里爽得飘飘然。雨并不算大，对他们而言不需要撑伞，兜头戴个帽子就行，正是最契合少年人心性的浪漫。他们并肩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雨水落在帽子上，一滴一滴渗进布料里，或顺着手腕流到杯壁上，又顺着杯壁滴落在刚刚踏过的足迹里。

        “好的，保持缓慢的腹式呼吸。雨渐渐小了——缓缓睁眼，长舒一口气。刚才你们其实已经完成了一次自我观察。我们先请一个同学讲讲自己的想象吧。”老师走下讲台，就近把话筒递给第一排的某个男生，“你讲讲你看到的画面吧。”

        那个男生有些扭捏地站了起来，无措地左顾右盼了一圈，把话筒捏在手里小声道：“应该算中雨吧……我在撑着伞走回家。”

        “几个人呢？”

        “两……两个。”

        全场“哟——”得一声开始起哄。

        老师瞥了眼周围的同学，心领神会：“是男生还是女生？”

        男孩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顿了几顿才磕磕绊绊地答道：“……女、女生。”

        “噫——”由郑云龙领头，起哄声再次回荡在大厅里。男生慌忙把话筒又塞回给老师，坐回椅子上双手捂面没脸见人。

        老师抬手压下杂音，把内容重新引回课堂：“这位同学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本。”她翻开下一页PPT，介绍着大屏幕上的文字，“在这次想象当中，雨量大小代表你压力的多少，这位同学心里下的是中雨，说明你有一定的压力，但是影响不大，合理控制完全可以正常考试而不影响成绩。是否撑伞代表你是否有应对压力的方法，能否战胜压力。至于雨里有几个人，则代表着和你具有信任关系的人有多少，能否给你分担压力。如果你想象到的是具体的某个人，这说明你对他足够信任，是可以倾诉负面情绪解压的对象。”

        全场叫得更欢了，间或夹杂着那个男生周围人的调笑：“女生哦～”“是不是她！”“临考了心思这么多哦～”

        可郑云龙再没跟着嘘声。他偏头瞧着阿云嘎的表情，见人正专心听课，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于是悄悄把左手从对方手臂上面缩回来，搭在自己腿上，两只手十根指头缠在一起各打各的架。

        “嗯？”阿云嘎感受到自己手臂一轻，“想到什么不好的了？压力是不是有些大？”斟酌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在呢，昂。”

        郑云龙任由手指打架，没回应他。台上的心理老师已经再次压下噪音，继续她的讲座了。





        高考第三天上午，英语口语考试结束。郑云龙出了考场，口袋里甘露的提示声就响了起来。QQ群里阿云嘎刚刚艾特了全体成员，通知了聚餐的时间地点，紧接着底下刷刷刷就是十来条“收到”，排得整整齐齐。这是老班长最后一次发挥威信力了，这一餐饭后，再聚便是领取成绩的次日上午，届时有人欢喜有人愁，便不是他班长该管制的时候了。

        郑云龙教过他发群公告，未果。对方理由很充分，声称不想让群里看起来死气沉沉，并且自己需要统计收到人数。而他的确能在每次消息发放完成后准确圈出没有回复的同学，确保消息畅通。

        郑云龙点了下前一条消息后面的“＋1”键，跟着排起了队形。高考结束后所有同学都放飞了自我，手机不离手，须臾之间五十二条消息悉数排完。

        聚餐定在城郊的自助烤肉店，名字叫“嗨翻天”，包了今日午餐的场。班主任闲了一个上午，早早地到了店。阿云嘎也提前到场，帮着老师忙前忙后，把放在店面最深处的饮料酒水成箱搬到餐桌旁。与此同时，同学们陆陆续续跨进店门。郑云龙来得最晚，他在街上碰见了他念叨了十九天的奶茶店，本想进去提两杯出来，但看见店外的小黑板上既没有挂杨枝甘露的名字，也没有标明半价的促销，于是掂量掂量自己并不算厚实的钱包，再算了算自助餐的价格，最终决定等吃完饭后抽一个幸运的小朋友请他喝奶茶。

        他到场时，其他同学早已落坐，不大的店铺被学生塞了个满满当当，打眼望去一时找不到座位。阿云嘎从走廊里拐出来，左手一盘三个生蚝，右手一碟鱿鱼圈，正好对上刚进店门找座位的郑云龙。他叫了声来者的名字，对方循声望过来，喜滋滋地跑去端上了他手里的生蚝，跟着坐到了阿云嘎给他留下的座位上。

        同桌的人嫌弃地看着生蚝：“带壳的要烤好久，占烤盘。我去拿牛排过来吧。”

        阿云嘎不理会他：“给大龙的，又不是给你吃。我烤就行了。”手里开始给烤盘刷油。

        今日份的阿云嘎再也不用管什么班长的活路了，挑的是离老师最远的一桌。全场真的已经嗨翻天了，店面另一头起哄声突然响起，老师随之起身，端着一杯啤酒道：“他们俩，只要不瞎的都能看出来是一对好吧！我看着是有一年了……啊，两年半啊？！”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接嘴，把老师挤到一对小情侣面前。老师一杯酒爽快下肚，说敬他们一杯，嘱咐男生好好照顾女孩儿，吓得他赶紧也灌了自己一大口。老师一杯下去就放下了长者的身段，开始追忆自己的青春，扯出了自己在高中时的初恋，感慨了半天终于说出自己的初恋就是现任丈夫，又引起学生的一阵揶揄。

        老师的敬酒之路就此展开，从一号桌按顺序喝到了阿云嘎和郑云龙所在的十号桌。在谢过班长三年勤恳奉献之后，旁边的一个女生突然跳起来：“姐，我们这桌有一对刚刚口语考试完才捅破窗户纸的，你猜猜看？”

        “哟？”老师扫视一圈，“我猜猜……男生少，我点男生吧……郑云龙？”

        “我是那种考完才表白的人吗？”郑云龙用肢体动作努力使自己显得豪迈，但还在嚼着牛排的嘴让他说话奶声奶气的，一副很没有说服力的样子。

        见方向不对，老师打了个反逻辑：“不会是嘎子吧？”得到阿云嘎默不作声的摇头。

        那名女生想要隐藏又忍不住骄傲地再次站起：“是我，姐。我跟小周。”

        于是一桌人顿时欢腾起来，喊着老师罚酒。隔壁几桌也接收到了讯息，惊呼声顿时像火苗一样以十号桌为中心向四周燎起。老师喊着她欺负人，竟然不和自己男朋友挨着坐，接着女生旁边的另一个女孩赶紧跳开，把男生揪过来摁在椅子上，自己坐去了男生原本的位置。

        郑云龙没再跟着起哄，低头专心把生蚝肉从壳里扒拉出来送进嘴里咀嚼。一口肉成功下肚，他又抢过阿云嘎的酒杯灌进自己嘴里，几个动作都被热闹的气氛所掩藏。

        这顿饭吃得很快，至少郑云龙是这么觉得。第一批离开的是住校生，因为学校规定下午三点前清寝室楼，他们必须赶回去搬行李。通校生则大多留下来准备再玩几轮，一群人生平头一次当着老师的面掏出手机打游戏。阿云嘎跟他们围在一起打吃鸡，手下的角色穿着粉白洛丽塔满场跑。郑云龙缩在他身侧看着战况，只觉得自己要被横七竖八的道路绕晕了，干脆回到桌边折腾快要烤好的生蚝。

        郑云龙挺高兴的，但没有自己以前所想像的那么高兴，也没有某些青春疼痛文学里写得那样不忍别离痛哭流涕。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聚在一起线下开黑和网上连麦开黑没什么两样，大家餐厅一别，回到家上了网又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该联系的不会断了消息，本就不亲近的也不会重燃同学情。高科技冲淡了别离愁绪。

        生蚝是一个一个烤的，因为别的菜品占了太多面积，只给他们留下了烤盘的一小块。最后一个生蚝熟透的时候，场上人已经走了将近一半。郑云龙咽下最后一粒蒜沫，觉得再待下去也是无趣，于是向阿云嘎递了个眼神。

        阿云嘎接收信号，凑近了小声问道：“想走了？那我们回去吧。”他们俩住在同一个小区，自然是一起离开。

        郑云龙点点头。于是阿云嘎收了手机跟周围人道了别，收拾了东西就拎起二人的书包出了店门。正打游戏的同学见班长出了门，眼睛不离手机屏幕地朝他喊道：“诶你怎么走了？我们打算一会儿去KTV，你们俩唱歌好听的不留下来？”阿云嘎道了声“不了”，站在店门外等人。

        郑云龙很快跟上，深吸一口城郊的新鲜空气：“今天我是走过来的，我们也走回去吧。避风塘人不多，不用排很久。”他选定了为自己埋单的幸运大朋友。避风塘就是那家奶茶店的名字，老板夫妇二人佛系开店，图的就是个自家孩子中午放学离学校近，吃完午饭能在店后面的房间里多睡半小时午觉。

        “今天不是周四，杨枝甘露不搞促销，你想喝什么？”阿云嘎并没有拒绝他。

        “就喝杨枝甘露，不搞促销也喝，你欠了我十多天了，今天你请我。”

        阿云嘎嘴上答应着，手头忙着把雨伞从书包里掏出来撑开。盛夏的午后，阵雨真的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冲淡了他们身上还没散去的烤肉味。郑云龙见他开了伞，于是直接凑到阿云嘎身边，挤到他的伞下，雨水斜着飘到手臂上也懒得取出自己的伞。

        “这种下雨，我以前想到过。”阿云嘎说道，也不清楚“这种下雨”指的是阵雨还是和郑云龙一起淋雨。

        “什么时候？”郑云龙突然就回想起那堂心理健康讲座，想起了自己从扶手上缩回的手。

        “就……不久前吧。”阿云嘎囫囵道。

        郑云龙默契地没有追问，很快扯出了别的话题。十来分钟后雨渐渐小了，阿云嘎就把伞收了挂在手腕上，二人一路走一路聊，慢悠悠地到了避风塘门前。

        “两杯杨枝甘露，大杯，全糖加冰。”阿云嘎熟练地报出要求，然后点开微信准备扫码付钱。

        “等一下，”郑云龙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手按下阿云嘎的手机，“老板，我们刚刚高考完，准考证都在包里呢，您看看有没有什么优惠啊？”

        “高考完啦？”孩子正上学的老板打心底为他们感到高兴，连准考证也不核验，直接大手一挥道，“那就算今天周四吧，给你们第二杯半价。”

        于是郑云龙喜滋滋地松开阿云嘎的手机，并朝对方得意地挑了个眉。阿云嘎笑了声，回敬一个挑眉给他，然后翻出准考证给老板看了一眼。待两杯奶茶被递到台上，他扫码付了钱，然后让郑云龙提着奶茶出了店。

        郑云龙把两杯奶茶全都扎好吸管，拿出一杯把吸管怼进阿云嘎的嘴里，自己则豪饮一大口，西米顺着甜汁涌进嘴里，顿时感觉心肺都凉快了下来。

        “上学期就是在这儿，我们俩吃烤五花，碰上你爸出来找你了。”阿云嘎也嘬了一口奶茶。

        “对。他偏心！”

        “……那我这算见过家长了吗？”

        “不算，你还没见过我妈呢。”

        “大龙，那你很喜欢杨枝甘露吗？”阿云嘎又无厘头地问道。

        “喜欢。”

        “那打篮球呢？”

        “喜欢。”

        “你是不是也很喜欢大海？”

        “喜欢。”

        “音乐剧和唱歌都喜欢？”

        “喜欢。”

        “那《汉密尔顿》呢，还有林-曼努尔·米兰达？”

        “喜欢。”

        “那《吉屋出租》？”

        “喜欢。”

        “Angel？”

        “喜欢。”

        “……那阿云嘎呢？”

        “……”郑云龙顿了顿，故意打乱了说话的节奏，吸了口气才继续道，“特别特别喜欢。”

        “那、那，大龙啊，你看，我都给你买奶茶了，现在阿云嘎半价，你要买回去吗？”多年来无言的默契被人挑明。

        于是郑云龙把奶茶放到阿云嘎手上，把书包从背后挪到胸前，翻找了半天，终于从夹层里翻出一张准考证：“老板，我刚刚高考完，可以凭准考证打折吗？”

        “既然你没有钱，那我把他送给你，你要吗？”

        “那我当然要啦！”郑云龙把自己的奶茶从阿云嘎手上拿回来，让他腾出了右手，然后试探着把自己手指塞进他的指缝里。十指相扣的一瞬间，心里最后一丝不安散去，幸福感从胸口炸开腾上后脑勺，腾得脑袋都晕乎乎的。他把阿云嘎的手牵着举起：“那这就是合同啦！”

        就好像高考才是长大的标志，当最后一声考试铃声停下，笔尖扣回笔盖，此时羞怯的人得到勇气，理智的人偷来浪漫，洒脱的人收敛张扬，柔情的人换来温暖。盛夏的阵雨淋湿了年少暧昧的朦胧，剥离了模糊的颜色，袒露出赤诚的心脏。

        “嘎子，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郑云龙握着阿云嘎的手道。

        “嗯？”

        “如果你早几个小时说出来，我们是不是就能再灌姐一杯酒了？”

        “那你怎么不说呢？”

        “唉我这不是……这不是……”郑云龙“不是”了半天也没“不是”出什么理由来，只能捏了捏掌心的手。

        但已经在这一刻长大的少年人已经不需要再添这一杯酒了，因为靠微醺才能说出的话已经得到了回答。

水天一歌

心理老师说的是真实存在的，班里两对情侣是真实存在的，班主任挨桌敬酒是真实存在的，烤肉店生蚝不容易熟是真实存在的。听完心理老师的话，我当时满脑子就只剩嘎子的雨人循环播放了。高考口语考试材料是三星堆，当场把我头笑掉。杨枝甘露纯粹是我很喜欢，每逢奶茶店新开张第一单必点。

我三次朋友看到此文即将连夜过来打我。